本文首发于公众号“学者方刚”(fanggang1968)。方刚,性与性别研究专家,北京林业大学性与性别研究所所长,联合国“联合起来制止针对妇女暴力运动”男性领导人网络成员,中国白丝带志愿者网络召集人。方刚博士在天天心理网开设了独家“亲密关系系列课程”。不仅为心理咨询师的工作提供最专业有力的实践指导,更将促进每个人的自我认同、亲密关系的成熟、家庭性教育的完善、以及性与性别少数者的权益保障。

 

曹雪芹的性别角色意识与贾宝玉的“男人解放”形象

《红楼梦》中的贾宝玉是一个封建贵族阶级内部的叛逆者形象,是封建社会崩溃前夜的新人形象,这几乎成了今天广大红学研究者和爱好者的共识。而当我们以男人解放思想为背景重读《红楼梦》时,便会发现,曹雪芹对贾宝玉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处处流露出对传统的男性社会性别角色的颠覆

毫不夸张地说,曹雪芹是具有初步两性平权意识与男人解放思想的作家,虽然,受其时代的局限,他可能根本不知道性别角色是怎么回事。但在他塑造的贾宝玉这一人物身上,凝聚了男人解放思想所信奉的诸多理念,这一封建贵族阶级的叛逆者形象,同时又是传统社会性别角色的叛逆者。让我们试以男人解放的视角,重视审视一下宝玉的形象。

1、贾宝玉背叛了“男人应该事业有成”的性别角色意识

儒家文化观念下的理想男人应该是: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贾宝玉是被其所属家庭寄予厚望的一个人物,贾政等人对宝玉的期望,自然是“深精举业”,平步青云,光宗耀祖。然而,贾宝玉一生鄙弃功名利禄,最恨所谓“仕途经济”。这种“不思进取”,是与传统社会性别角色对男人的要求背道而驰的。在贾宝玉那里,与功名相对的,是“风月诗酒”,他沉浸其中而自得其乐。

第五回写宝玉跟着秦氏找午睡之处,先进上房,见挂着一幅画和一副对联,画为《燃藜图》,画的是刘向勤学苦读,而对联为“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宝玉忙说:“快出去,快出去!”对功名厌恶到这种地步。谁若劝他走经济之途,他就斥之为“混帐话”,亦可见其性情。

2、贾宝玉颠覆了“男人远离女性”的性别角色要求

在传统社会性别角色的规范中,男孩子从小便被教育他们是不同于女孩子的,他们应该与女性保持距离。一个“成熟”的男人如果整天和女性混在一起,会被认为“没出息”,沉湎于儿女情长。

贾宝玉毫不理睬这一切,他整日与女孩儿厮混,这实际上是他生活的最主要内容。用史湘云的话说,便是:“你成年家只在我们群里”。而袭人也在三十四回中说:“他偏又好在我们队里闹”。贾母因此说:“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

男人本应有男人的事情去做,什么事情呢,自然是求取功名。但贾宝玉却偏对女孩子们做的事情感兴趣。这或许出于他的性别平等意识。

传统男性社会性别角色中的重要组成之一,便是男性霸权主义,是高高凌驾于女人之上的那份“权威”。在贾宝玉生活的时代,男人是社会的主宰,女人是奴仆,是被轻视与奴役的。

宝玉具有男人解放主义所要求的对女人的尊重,他曾说:“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沫而已。”他甚至认为“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男人世界如鲍鱼之市,女人世界则若芝兰之室。

他与女性交往的平等观,以及对女性的爱护,通过许多细节表现出来。第二十一回,宝玉用湘云洗过脸的水洗脸,这绝对是传统的“大男人”形象所不容的。对于社会地位低下的女性,宝玉同样没有身为男性或“主子”便高人一等的概念,如晴雯爱吃豆腐皮的包子,他便特意给她留出来,还在天冷时为晴雯捂手;又如第二十回中,宝玉替麝月篦头;再如芳儿梳头,宝玉“忙命他改妆,又命将周围的短发剃了去,露出碧青头皮来”。这些细节都可见到他关爱女性的细腻之处。

3、贾宝玉挑战了“男人阳刚”的角色定位

中国传统的社会性别角色对男女差异有着明确的规定,男人的“阳刚”对应女人的“阴柔”。为了塑造这一不同的性别形象,男性和女性在幼年的游戏内容上便有区别,而贾宝玉却要打破这区别。第六十二回,香菱等人斗草,“可巧宝玉见他们斗草,也寻了些花草来凑戏”。这种女孩儿们的游戏,荣宁二府中,恐怕也只有宝玉这一个男性会热衷参与。

爱美一向是女人的专利,男人爱美会被看作“女孩儿气”,受到轻蔑。但贾宝玉却喜欢戴精美的绣袋,穿漂亮的衣服。且看第三回中贾宝玉第一次出场的外貌描写:“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活脱脱一个阴柔的样版。至于喜欢吃女孩子的胭脂,更是将这份阴柔演绎到了极至。

那一段“宝玉葬花”更是“女性味儿”十足,也可以说是“兼性”十足:宝玉“将方才的夫妻蕙与并蒂菱用树枝儿抠了一个坑,先抓些落花来铺垫了,将这些菱和好,又将些落花来掩了,方撮土掩埋平服。”这举动,整个一个林黛玉葬花的翻版。

贾宝玉被公认为多情公子,而这多情,也恰是男人的阳刚形象所不容的,是贾宝玉对传统男人性别角色的另一背叛之处。至于说到贾宝玉的爱哭,因为最能体现男人解放的兼性理念,容后专述。

4、贾宝玉不理睬“男人老成持重”的性别塑造

直到今天,“老成持重”、“成熟稳健”的男人仍是社会性别角色要求下的“理想男人”,而宝玉“谤僧毁道”,用袭人的话讲,就是“说话不顾禁忌”,这种性情的自由随意,不受约束,同样是男人解放主义者心目中的理想。

5、宝玉反叛了男性友谊的“君子之交”

在传统社会性别角色下,男人间深刻的友谊受到抑制。儒家文化讲究“君子之交淡如水”。

以男人解放理念来考察,这种对男性间亲密情谊的回避根源在于男人的阳刚形象,男人被认为应该是坚强无比的,是可以独自承担一切重轭的。而温情脉脉、甜甜蜜蜜、亲密无间的交往,会使男人显得太“多情”,有损男人的“硬汉”形象,因此像女性之间那样的亲昵友情在男人世界是被禁止的。此外,男人间的距离还导源于“同性恋恐惧症”,即担心男性间交往过密会被别人认为是同性恋伴侣。

男人解放主义者认为,“同性恋恐惧”阻碍了男性的团结与友谊,因此是要破除的。正如女性主义者主张女人间建立深厚的“姐妹情谊”一样,男人解放主义者也主张男人间建立同样深厚的“兄弟情谊”。

而贾宝玉从来便没有想要扮演“硬汉”,他对这一男性理想形象进行了颠覆,同时也颠覆了同性恋恐惧。

宝玉与秦钟的“兄弟情谊”可谓深厚,元春受晋封时,“宁荣两处近日如何热闹,众人如何得意,独他一个皆视有如无,毫不曾介意。因此众人嘲他越发呆了。”为什么不介意呢,因为秦钟的父亲病故,而秦钟亦病危。他与蒋玉菡、柳湘莲等人有密切关系,突出了他与同性的情谊。

事实上,男人解放主义者所提出的“同性恋恐惧”效应在《红楼梦》中已有表现,如第七回写宝玉与秦钟相互敬慕,便“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疑”。

实际上,贾宝玉与同性的关系还仅仅停留在友谊层次,而不是同性恋。因此,与薛蟠“动了龙阳之兴”自是不同,甚至与秦钟和香怜的“挤眉弄眼,递暗号儿”也完全不符,更与贾琏“暂将小厮们内有清俊的选来出火”迥异。纵观《红楼梦》全书,虽然多处描写同性间的性爱,即使第十五回里那些暗示性极强的语句,似也仅具有暗示同性间性游戏的层分,而非真正的同性恋关系。

PS:此文为作者方刚本科毕业论文《贾宝玉:阶段与社会性别角色的双重叛逆者》的一部分,与林骅教授共同署名 首发于《红楼梦学刊》2002年第1期,原题:《贾宝玉:阶段与社会性别角色的双重叛逆者》,公号发布时选择了其中一部分。当年国际社会“男性参与” 、“男性气质”的概念尚未普及,作者自己创造的“男性解放”的概念已经具备了反思传统男性气质,促进男性参与的部分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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