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年前的一个炎热的夏天,刘茇在她妈妈做公共汽车经过一片菜地时突然想到世间走走。

于是,她身怀六甲的妈妈和惊慌失措的爸爸在全车热情洋溢的乘客簇拥下连忙跑到了路边一个草棚子里,乡里的医生还没赶到,一位生育经验丰富的农村妇女已经把刘茇迎接到了这个世界。

他爸爸是位中学语文教师,想以他出生的地方来命名儿子这种出生方式,可总不能叫他“刘草棚”吧,这位老师绞尽脑汁,总算在《诗经》里找到了“草棚” 的文雅说法——就是这个茇(bá)字。

“《诗经》里‘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的‘茇’就是这个‘茇’字。”刘茇这么介绍自己。

他一开始就和我谈条件,要求我保证做到“三不”准则——不许记录,不许外传,不许写科普文章发表治疗内容,特别是发表在《心理辅导》上!

我同意后,他就告诉我:“我准备和你谈三件事,第一,最近有件事情不知道该怎么办,想问问你的意见,第二,想知道我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第三,为了让你能够更好的了解我,我会介绍自己的一些情况。下面,请允许我首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刘,叫刘茇,这个茇就是……”我就是这样知道名字的起源的。

刘茇的自我介绍持续了很多次,每次他都觉得还有很多事情没说。我看他恨不得把他从小到大的事情录成DVD放给我看,并隔几分钟就按暂停键讲解一番。

后来总算他说到了他第一次要说的“不知怎么办”的那件事情——他借钱不还,被别人逼得不行了。

刘茇说他这一辈子最大的爱好就是攒钱,工作四年,他就攒了9万元,而他每个月工资还不到2000元。

而且,他攒钱也不像其他人那样有个或远大或卑微的花钱项目在前面等着,如做生意、结婚、买房子等等。他就是喜欢攒钱,每月到银行,看着存折上的数字上涨一点,刘茇的感觉是欲仙欲死。

而花钱,“这简直就是要割我的肉!”他说。所以,他成天想的就是怎样把花钱这种痛苦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这样的小气鬼当然也是得不到姑娘的青睐的,别人给他介绍的对象都被他气跑了。

姑娘们当然都是只爱人不爱钱的,可姑娘们要通过计算小伙子为自己花钱的速率和数量来衡量小伙对自己的爱。

这一来,刘茇的爱情注定要失败了,虽然他勤快、老实、用情专一、温柔体贴、仪表堂堂。

刘茇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会计,前不久,公司安排了一栋楼以亏本的价格卖给职工。可就算这样任何人都踊跃参加的事,刘茇还是在父母的逼迫下才找亲戚借了些钱把房子买了。

后来别人要他还钱时他就不愿意了,他说:“钱还出去,我存折上的钱不就没有了?”这种理由简单得让我反驳“可那些钱本来就是别人的!”的勇气都没有。

 

 

“铁公鸡”这个词常被用来形容吝啬的人,我一直不明白,鸡的性别和吝啬有什么内在联系,所以时常怀疑这个词是女权主义的人或鸡发明的。不过铁和吝啬倒是有些内在联系。刘茇的性格果真像是钢铁浇铸成的,一点空隙都没有。

他总是那么按部就班、拘泥细节;主观、固执,听不进别人的意见,自己又没什么好主意;每天都考虑工作和职责,像个电视剧里面的警察,根本没什么业余爱好。不过朋友还有几个,因为他做事很认真负责,时常就把别人的工作给做了,别人很喜欢他,以为他是雷锋,其实他是不相信别人。

工作这样,咨询也是这样,我迟到了一分钟,他要追问好几遍,解释给他听,他又不信;我的咨询室一点小小变化,他也不舒服,问这问那很多次;一开始的时候,还怀疑我录音或有人偷听,一次咨询要打开门几次看看。

刘茇的诊断对我来说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典型的强迫型人格障碍

可对他的治疗就不可能举重若轻了。对强迫型人格障碍的治疗至今在心理治疗界也有争议的,一派说一定要注重调整患者的思想和行为,因为这类患者很难体会到情感,另一派说正因为他们很难体会情感,才需要帮助他们体会自己的情感,和他们讨论思想,不过是饮鸩止渴。

对我来说,只好摸着石头过河了。这让我有些激动,因为很多大师就是这样瞎摸着瞎摸着,一不小心就把自己摸成了大师。

我就和他讨论治疗的目标是什么。这是让他从开始就停止他那些苛刻的幻想,因为他是一个被完美主义的激流推着盲目向前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停止。

不出所料,他有一大堆的完美主义的目标,而这些都是心理治疗不可能做到的。讨论到最后,我们终于到达一致:我们只能做到让他的吝啬稍有改变,到达这个目标的标志是他能心甘情愿地把房子钱还给别人(至少还一部分)。

 

 

治疗计划中有一部分是要帮助刘茇分清思维和情感的区别——他不还钱显然是不理智的举动,而他的情感迫使他做出这种不理智的事情,而他为了掩饰自己的不理智,又找出了一大堆似是而非的理由来让自己显得很理智。

有一次,我问他:“要是有一天,你的钱都不见了,你的感受是什么?”

他说:“我会去找回来。”

“这是你的行为,不是你的感受,钱被偷了,你的情绪会是什么样的呢?”

“我的情绪?……首先,我觉得这件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其次,即便发生了,我第一当然要搞清楚怎么钱会没有的,第二也准备好重新攒钱。”

“是啊,这些是你的想法和行为。在发觉钱不见得那一瞬间,我们首先会有一种情绪出现,然后才是想法和行为,你的那种情绪是什么呢?”

“情绪?……还好吧!”

……

就这样不知多少回合后,刘茇总算能分清楚焦虑、恐惧、喜欢等等情绪。有钱的时候,他感到的是满足和强有力的感觉,一旦没了钱,他就会感到无边的恐惧,“都不知道自己该站在什么地方了”。

“那么你第一次感到这种无边的恐惧是什么时候呢?”这是一个精神分析倾向的治疗师必然会问的问题。

当然了,这种无边的恐惧起源于他的家庭。

他爸爸是个笃信孔子的中学教师,从小就以忠孝节义来要求他。爸爸平常准备一个本子,把刘茇和他弟弟的遵守和违反儒家道德的地方都记在上面,并在每一件事情后面打上分数。平常稍犯错就罚跪。这也罢了,到过年的时候,父亲就拿出本子叫儿子们跪在面前,忏悔自己一年中犯下的错误,忏悔不彻底的不能吃年饭。

迄今为止,刘茇还心有余悸,“我爸太独裁了!”

而刘茇的妈妈则具有典型的困难时期青春玉女的美德——节俭。

至今为止他妈妈买菜时为了能少花几分钱,可以没完没了地和菜农讨价还价,直到农民兄弟不厌其烦,宁可亏本也不愿听刘妈妈唠叨为止。

但刘妈妈在另一件事情上面倒是大方得很,那就是清洁,她自己几乎每天都洗澡,对孩子们则两天必须洗一次,有时候孩子们在外把衣服弄脏了,刘妈妈就会让他们在门外罚站半个小时,无论天热天冷。

有一年冬天,刘茇就这样被冻病了。

在刘茇的家庭中,有一个很明显的特色——控制家庭中过多的控制恰恰是强迫型人格障碍的温床。

过多的控制会形成孩子的心理发育过程中的一种矛盾的心理,一方面孩子必须学会自我控制,另一方面他又对别人的控制很反感,渴望着自己能掌握无边的权力,以能控制别人。

刘茇之所以如此死板、敬业和苛求自己,就是他把童年过度自我控制的风格带到了成年;而他的吝啬则体现了他对权力的渴望。

他那种无边的恐惧,来源于害怕失去控制。所以,每当他能控制点什么东西的时候,他的恐惧就会减少。

所以对他的心理治疗其实也简单,只要帮助他认识到省钱不等于拥有权力就行了。

我记得那时候我是通过讲了一个故事让他认识到这一点的。

 


在十九世纪,雅普岛的岛民用岛上很笨重的石头来作为钱。石头不能方便地在岛上运送,于是当钱的所有权已转移时,真正的那块石头仍呆在原地。

钱的上一个所有人只是发表一个口头声明,说钱已经易主了。新的所有人甚至不在石头上做一个任何形式的记号,所有人都知道它已经被易手了。

雅普岛上的一个家族极富有,因为大家都公认他们家有一块很大的石头,好几代人以来,从未有人见过这块石头。因为这块石头在从它的开采地运到岛上的长途跋涉中,掉在了海里。然而,岛民们并不觉得钱一定要在他们直接掌握之中,甚至一定要看得见,才能有价值并被某人拥有。有了这个共识,这个家族的财富并不受损。

岛民们给了石头生命,也给了它力量。后来,德国政府为了控制岛民,想出了一个绝招,他们派人在岛上的所有石头上用油漆画了一道,并宣布那些石头不是钱了,这一来急坏了岛民,他们答应了德国政府的要求。

他听了若有所思,说:“你想告诉我什么呢?钱的形式并不重要?”

我说:“是的,金钱必须首先在我们的心中具有力量,才可能在现实世界具有力量。钱本身毫无力量,它不能建起一幢大楼,不能洗一件衣服,不能创造生命。”

后来我们就这个故事讨论了很多,刘茇认识到了钱本身是中性的,它不嫌贫爱富,也不关心人们梦想和自尊,钱保持永恒的沉默。

钱不能抚平童年他父母给他带来的创伤,也不能让他能控制别人或自己。

其实,人们沉醉于钱,往往是因为不能看清自己的需要和为了实现这个需要要用的钱。

“钱只是毫无价值的纸——真的是毫无价值,除非我们给它价值。”刘茇告诉我。他终于能够心甘情愿地把钱还给别人。

我知道很多人会嘲笑刘茇。其实,他和大部分人没什么不同。刘茇小时候受制于父母,长大了受制于钱。都是为权所缚。

而大多数人小时候受制于亲情,长大了受制于友情或爱情,都是为情所困。为权所缚和为情所困,从自由的角度都来看,两者应该没什么区别。

 

文/李孟潮。精神科医师,心理治疗师,在精神分析中文文献归纳、精神分析在中国本土发展的教学上具有先锋作用。在精神分析的自我心理学、客体关系理论有独特的造诣。著有《在电影院遇到弗洛伊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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